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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章 儲位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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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章 儲位(上)

陛下不會不清楚,朝中忠於李唐之人不在少數。

她一個女子登上帝位,又是改朝換代的事,阻力卻幾不可見。除去陛下本人的才幹氣魄令人折服,餘下的,無非就是朝臣心中澄明,百年之後的江山還是李家的。

李昭德、岑長倩等人,當日一力擁護陛下登基為帝,也應當是做此打算。

我剛擱下心中提著的不安,想起李昭德,又升起幾分忐忑,“李昭德所作所為,雖如今對你有利,可他行事乖張,身居權臣之位。日後你重新登基為帝,能保證不被他挾制麽?”

“李昭德此人,一非開國功勳,二非皇室貴戚,又是這樣的脾氣秉性,能不能活到李唐光覆之時,還要兩說。”他神情淡漠,音色平和。

他偶爾露出同陛下一般的只言片語,總叫我心中滋味雜陳,不知是該放心,還是該擔心,亦或是……該寒心。

罷了……他的利用,總歸沒有朝向一心為他之人。皇權咫尺,若真的純良無邪,又怎保得住至親性命?

他見我只是沈默,將掌心覆於我的手背上,一點一點用力,語氣卻越來越輕盈,“說到李昭德,若是王慶之再進宮,有一事也許需要你來做。”

我緩緩擡頭,吐了一口氣,“我知道是什麽。”

這其實是一個很簡單的選擇,是王慶之的命,還是我們這些人的安全。由我推波助瀾,再用李昭德借刀殺人,的確是最快的辦法。

我清楚自己總會走到這一步,也知道有朝一日,萬不得已時,親自動手都是不可避免的。可我……

身子被裹得紮紮實實,他將下巴抵在我的頭頂,許久,才發出一句沈悶的聲響。

“團兒,我知道那是什麽感覺。”

我微微一楞,恍惚間明白了。

我要殺的是素不相識的王慶之,他殺過的是自己的老師劉祎之。

我把自己埋在他的懷中,雙手緊緊揪住他的衣袍,一聲“好”從唇邊飄過。

“真不想讓你回去。”

我伏在他的膝上,被他一晃一晃地抱了許久,要起身時卻不見他松手,只聽他暗暗說著。

我輕哂一聲,“快要入夜了。”

他磨蹭了略有一刻,才慢慢撒了手。我擡頭,目光又一次觸到他眉間逐漸濃重的劍紋。

心中掠過幾絲隱憂,許多日子以來晦朔不清的顧慮浮於眼前。

“答應我一件事。”我看著他的眼睛,認真地說道。

“你說。”

“等到陛下百年之後,大唐覆興之時,不要加害婉兒和文慧。尤其是婉兒,她滿腹經綸,若能繼續輔助朝政,鹽梅舟楫,對你、對她,都是好事。”

靜默的片刻,他緩緩開口,“等到那一日,無論是我還是成器,都不會為難她們的。”

我點點頭,轉身向殿外走去。

夜幕將至,實在不能耽擱,我在東宮院內快步而行,未到宮門,迎面撞上兩個輕妝娘子。

從敏挽著皇嗣妃劉氏,正滿面笑意,看到是我,臉色不覺一怔。

我對著皇嗣妃行過禮,輕輕捏了捏從敏的手指,“時候不早了,我得先回去了。”

劉氏點頭應允,從敏也咧嘴一笑,“快去吧!”

賢首國師作完《五教章》,又在著手撰寫《大乘起信論義記》,我得到慧苑的消息,又尋了《大乘起信論》來細讀。

午後正是困頓的時候,一個爽利的聲音打破了一室沈寂。

“你去吧!那個王慶之等了大半日了,李相公也接到傳召了。”

我忙起身看向文慧,“真的?”

她伸手攔住我,將我的臂肘握得微微發疼,眼神裏滿是游移不定,“你保證絕對不會對陛下有害?”

“你放心便是”,我緩了緩神情,對她鄭重其事道,“陛下雖九五之尊,可總有被人蒙蔽的時候,你叔父的事便是一例。王慶之背後是誰,你也看得出來,他總來煩著陛下,陛下可還有心思做別的事?”

“你不會……為了皇嗣跟陛下作對吧?”她緊繃著嘴唇,眉宇之間幾許糾葛。

我輕哼一聲,笑著歪頭看向她,“陛下是誰?我去跟她作對,是想拉著我兄姊一同陪葬麽?再說了,陛下雄才大略、女中堯舜,又豈止你一人久仰山鬥?就是退一萬步講,若真要說對皇嗣的私心,我也不過是不願他為人構陷,使陛下失了與他的母子情分。”

她凝滯片刻,才撒手快聲道:“我信你就是了,但凡能為陛下解憂,我哪有不願的。”

我輕拍她的手臂,回身向嘉豫殿匆匆而去。

遠遠望去,果然有一人跪於殿外,王慶之來了已有許久,想來面聖陳情過後便一直在此了。

我在側殿外停駐片刻,靜靜地盯著他的身影,暗嘆一聲,下定了決心。

不到半個時辰,便等來了李昭德。他在側殿端坐著,手裏捧著我剛奉上的酪漿,滿面的不耐煩。

“可是這酪漿味道不好?李相公容我再去換一盞。”

我將身子微微靠近,擡手欲要去接李昭德手中的杯盞。

他揚手搖頭,只隨意說:“不用這個。”

我略顯幾分尷尬之色,忙回道:“是。李相若沒有別的吩咐,我便先去給王郎君更換杯盞了。”

“你等等”,他果然攔住我,語氣中充滿怒意,“這個王慶之來了多久了?”

“今日宮門一開便來了,陛下見過之後,就一直跪在這裏了。”

“他何時走?”

我按下心中起伏,低聲回道:“王郎君一片赤誠,稱陛下若不改立太子,不為大周更新氣象,便長跪宮中,等到陛下答允才肯離開。”

他從鼻腔裏哼出一記不屑的聲響,轉而問道:“這宮門落鎖之後,如何處置他?”

“這……”我佯裝為難,“婢子也不知,想來陛下會開恩,留王郎君在宮中住下吧?”

“豈有此理!”李昭德突然拍案而起,整個人崩得緊緊的。

“這王郎君雖幾次三番煩擾陛下,可畢竟是為了大周江山,陛下雖為難,可也不好令他寒心,總不能把他趕出去吧?”

“此例一開,以後豈不是人人都能入宮議政?每每都要留宿內宮?那這朝政大事,還要件件都與布衣百姓商量不可?”

說罷,他一刻未停,大步邁向殿外。

我深深吸了口氣,用力平覆自己的心情,緩緩移到殿門處,只探出半個身子,遠望正殿之外的情景。

爆炭脾性的李昭德,果然對王慶之拳打腳踢。

李昭德是將門出身,王慶之一介布衣,哪裏禁得起這些?不過須臾,就倒在殿前的石磚上。

李昭德見狀,也只隨意擡手。幾個內侍遲疑片刻,便拖著王慶之去向別處。

無論此刻是生是死,王慶之都不可能活著走出宮門了。

我要做的事,做成了。

殺雞儆猴,此後武承嗣再想如法炮制,演出像陛下稱帝前那樣萬民上表的局面,恐怕也無民可用了。

我呆呆地靠在側殿的門扇上,雙腿有些酸軟,可那些預想了無數遍的痛心與恐懼,似乎並未如期而至。

我好像只是多了一些驚訝,原來殺死一個人,是這麽容易的事。

原來我也可以殺人。

晚間在內室卸去釵環,正要凈臉時,卻聽阿暖來傳上官婕妤至。

“我都知道了。”我還未來得及迎她,就聽她開門見山道。

“陛下對此事是什麽反應?”我雖有幾分把握,但還是要問問來穩住心神。

“倒沒說什麽,只叫人厚待王慶之的家人”,婉兒正色道,看向我的目光充滿責備,“我要說的不是這個,此事若被魏王知道,你會是什麽下場?若真有他入主東宮的那一日,你還能活命嗎?”

我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睛,認真地說:“不會有那一日的。”

“你又如何能確信?”她的語氣裏滿是焦急,連聲音都比平時響了幾分。

我的心早被她擔憂的模樣填滿,沖她微微一笑,將肺腑之言全都吐露了出來。

“婉兒,你既忠心於陛下,又心系李家,還與武三思交好。我知道,你是為了自己和母親能好好活著,無論到哪步田地,你也都應該好好活著。

“我也想活著,我一直在努力地活著,我想等到殺戮不再、我所關心的人都安全的那一天。我知道在這裏活著有多麽不容易,我也知道我在罪臣之女的名頭下走到如今是多麽幸運。

“所以我能體會掖庭娘子之苦,我才想讓她們都活著,都心懷希望地活著。我不是不清楚,在掖庭的所作所為會令自己涉入險境,可我沒有辦法無動於衷。

“婉兒,那不僅是無數條無辜的性命,那也是你和我。

“但今日之險,與掖庭不同。我對武承嗣只有恨,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他,我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他入主東宮而毫無作為?婉兒,你在武家那裏留了後路,我沒有、也不願留著這條後路。

“我一定要攔住他。若真有武承嗣成為儲君、登基為帝的那一日,你以為,皇嗣、從敏、我阿兄阿姊他們,還能活嗎?若他們全都死了,我一個人又要怎麽活下去?”

婉兒的目光聚在我的眼睛裏,震驚、憂慮、哀傷、釋然……一層一層的表情堆疊起來,她的雙眸籠上了飄忽不定的霧氣。

忽然被她緊緊抱住,用力又溫軟,我也環上她的後背,將下巴擱在她的肩上。

“別哭了”,我吸了吸鼻子,一邊輕輕安慰她,一邊努力讓自己不要落淚,“我們都還好好的,我們要一起好好的。”

她慢慢松開我,這才顯出些不好意思來,用帕子匆匆擦了眼角,沖我嗔道:“你倒是最穩重啊!”

我很少見她這樣活潑,反被逗笑,“陛下看到你這樣子,怕也會樂不可支吧?”

她嘴角微揚,眼神輕睨,卻忽然神情一澀。

“怎麽了?”我忙問道。

“你可想過,皇嗣會有與陛下對峙的一日?”

我想了想,明白了她心中曲折,只輕輕解釋道:“陛下於我,如同於你,既有仇也有恩。我究竟是怨她多一點,還是謝她多一點,連我自己都分不清楚了。她身為女子,排除萬難做了皇帝,也更易體諒天下女子之苦。婉兒,我同你一樣,是不會去害她的。若到了皇嗣與她兵戎相見的時候,我保證,我會抽身出來,絕不與皇嗣裏應外合。”

她呆了片刻,才擡頭看我,“我雖依附武三思,可你也知道,那是為了保命。陛下百年之後,我自然是希望李家拿回江山的,武家的人裏,沒有帝王之才。”

她對李家的感情,究竟有幾分是賢臣之願,又有多少源自李賢呢?

想到李賢,我的眼神不覺飄向她的額間,疤痕雖已淡去,但她仍留下了梅花妝,每日都如此。

“雍王李守禮對你……是認真的麽?”

猶豫了片刻,還是問出了口。

她只微微聳肩,看不出神情起伏,“究竟幾分真情,幾分算計。我不知道,也不願去探究。反正他想活著,我也想讓他活著,如此便是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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